卡夫卡生前从自己的笔记中挑选出若干箴言,并亲自誊写。他提醒我们,我们不能指望用心灵来拯救自己,焦躁是人生唯一的原罪,耐心高于一切。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断,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恶”的最有效的诱惑手段之一是挑战。
一个魔鬼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拥来为大魔鬼效劳。
观念的不同从一只苹果便可以看出来:小男孩的观念是,他必须伸直脖子,以便刚好能够看到放在桌面上的苹果;而家长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
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又不可企及,人们不再为想死而羞愧;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开始学会憎恨这新的牢房。这种想法包含着一点残余的信念:在押送途中,主人会偶尔穿过通道进来,看着这个囚徒,说:“这个人你们不要再关下去了,让他到我这儿来。”
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你是作业,举目不见学生。
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
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多。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所说的路,乃是踌躇。
一旦自身接纳了恶魔,它就不再要求人们相信它了。
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对恶魔不能分期付款——但人们却在不停地试着这么做。
世界的不正常关系好像令人宽慰地显现为仅仅是一种数量上的关系。
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世界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一级未被脚步踏得深深凹陷的楼梯台阶,就其自身看,只是木头的一种单调的拼凑。
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虽然被拴在一根链条上,但这根链条的长度容他自由出入地球上的空间,只是这根链条的长度毕竟有限,不容他越出地球的边界。同样,他也是天空的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类似于空中的链条上。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中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中去,地球上的那根就会勒住他。尽管如此,他拥有一切可能性,他也感觉到这一点;是的,他甚至拒绝把这整个情形归结于第一次被缚时所犯的一个错误。
他追逐着事实,犹如一个初学滑冰者那样,而且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滑,包括禁止滑冰的地方。
有什么比信仰一个家神更为快活!
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的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同一个人的各种认识尽管截然不同,却有着同一个客体,于是又不得不回溯到同一个人心中的种种不同的主观上去。
他猛吃着从他自己桌上扔下的残食,这样他虽然有一阵子肚子比谁都饱,却耽误了吃桌子上的东西。于是后来就再也没有残食被扔下来了。
与人的交往诱使人进行自我观察。
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认识之树的果子,而且还由于我们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的斧,这样重,又这样轻。
一个人有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当他愿意过这种生活时,他是自由的。现在他当然不能回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当时愿意过这种生活的他了。而就这点而言,他生活着又何尝不是实施他当初的意愿的方式。第二,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第三,他的自由表现在:他作为那样一个人(他有朝一日将重新成为那样一个人),怀着一种意愿——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这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诚然,他走的是一条虽可选择,但繁如迷宫的道路,以致这一生活中没有一块小地方不曾被他的脚印所覆盖。这就是自由意志的三重性,但它也(同时)是一种单一性,而且从根本上说是铁板一块,以致没有一点空隙可容纳一种意志,无论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最早的偶像膜拜一定是对物的恐惧,但与此相关的是对物的必然性的恐惧,与后者关联的方是对物负有责任的恐惧。这种责任似乎非常重大,以致人们不敢把它交给任何非人的力量,因为即使通过一种生物的中介,人的责任仍不可能充分减轻,仅仅同一种生物交往,也将会留下责任的许多印证。所以人们让每一种物都自己负责;不仅如此,人们还让这些物对人相对地负起责任来。
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积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在这里,受难就是受难。那些在这里受难的人并非在别的地方会由于这种受难而升腾,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受难的事,在另一个世界上(一成不变,仅仅摆脱了它的反面)是极乐。
关于宇宙的无限宽广和充实的想象是把艰辛的创造和自由的自我思索之混合推到极端的结果。
有些人估计,除了那原始大欺骗(可能指亚当、夏娃对上帝的欺骗)外,在第一件事情中都有一个独特的小骗局在针对着他们,这好比是:当一出爱情戏在舞台上演出时,女演员除了对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虚假的笑容外,还有一副特别隐蔽的笑容是留给最后一排楼座中完全特定的一个观众的。这可谓“想入非非”了。
关于魔鬼的知识可能是有的,但对魔鬼的信仰却没有,因为再没有比魔鬼更魔鬼的东西了。
谦卑给予每个人——包括孤独地绝望着的人——以最坚固的人际关系,而且立即生效,当然唯一的前提是,谦卑必须是彻底而持久的。谦卑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祈祷语言,同时是崇拜和最牢固的联系。人际关系是祈祷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是进取关系。从祈祷中汲取进取的力量。一旦欺骗消除,你就不能朝那边看了,或者说你会变得呆若木鸡。
大家对A都非常友好,就像是人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张出色的台球桌,连优秀的台球手都不让碰,直到那伟大的台球手到来,他仔细地检查桌面,不能容忍在他到来之前造成的任何损坏。然后,当他自己开始击球时,却以最无所顾忌的方式大肆发泄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