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资讯-详情页

汪荣祖 | 当胡适遇到蒋介石

作者:汪荣祖 2017-08-03 16:53

来源:节选自《未名湖畔大师谈(上▪演讲)》 所属学科:全部学科

分享:

收藏:

  ▍引子

  在1948年3月30日要选举总统之前,蒋介石突然提议胡适来做总统,愿以总统之位相让。从胡适日记中可以看出,他也考虑了很久,最后他答应了。答应了之后就麻烦了,国民党就开个会,表示不赞成,蒋介石就跟胡适讲,他说我们这个国民党没有纪律,我要请你当总统,他们不赞成。

  ▍作者简介

  汪荣祖,安徽旌德人,生于上海,长于台湾。著名中国近代史学家。1961年获台湾大学历史学学士学位,1971年获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曾任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教授、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访问研究员,以及复旦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台湾师范大学等校的客座教授。2003年2月起就任台湾嘉义中正大学讲座教授。2008年任台湾“中央”大学讲座教授。著有《康章合论》《史家陈寅恪传》《史传通说》《史学九章》《学林漫步》等中英文专著十余部。

  ▲本文节选自《未名湖畔大师谈(上▪演讲)》

  在台湾“解严”之前,有一张照片一直没有正式公布,在这张照片中,胡适坐在蒋介石旁边,跷着二郎腿。当年在台湾没有人敢在蒋介石旁边跷起一个二郎腿。这张照片的意义就在这里,胡适跟蒋介石是平起平坐的。表面上,蒋介石也是和颜悦色,但是,我们从日记里看到,两个人的关系是非常紧张的。

  还有一张照片就是蒋介石当中华民国总统的时候,胡适给他当选证书。我们从照片看,两个人好像是非常融洽:胡适支持蒋介石,蒋介石非常礼遇胡适。胡适与蒋介石的关系近年来成为热门的话题。我今天讲的就是这几个问题,主要的取材就是两个人的日记。

  胡适在1927年正好从欧洲回到上海,出任中国公学的校长。最初我觉得他是接受蒋介石政府的,不过他希望能够容忍言论自由。但是强调训政的南京政府,崇拜孙中山,以三民主义作教条,要求思想统一,力行一党专政,是毫不接受批评的言论的。所以1928年南京政府的成立,在胡适看来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倒退,因而在1929年忍不住严厉批判国民党。胡适挑战孙中山的“知难行易”,认为“知难行不易”,甚至认为“行易之说”成为不学无术的军人和政客的护身符。胡适在《新月》等期刊上,直接挑战当时的政权。特别是发表《人权与约法》,公开谴责国民党压迫言论自由,妄想做到思想的统一,要求废除一些钳制思想的言论、制度、命令和机构。他又发表了另外一篇有名的文章《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他质疑孙中山的《建国大纲》,指出“没有宪法和约法,训政就是专制,绝对不能训练人民走上民主的道路”。1929年年底他又为新月书店出版了《人权论集》,并写了序,更加强烈地表达言论自由的诉求,他说:“我们所要建立的是批评国民党的自由和批评孙中山的自由,上帝我们尚可以批评,何况国民党与孙中山?”

  他当时所争取的是言论的自由。他批评的结果如何呢?上海特别市党部陈德征提出《严厉处置反革命分子案》。1929年8月13日,上海国民党区代表通过这个决议,支持国民政府要求教育部将中国公学校长胡适撤职惩处。显然,国民党要以侮辱孙中山和反动的罪名逮捕胡适。8月29日《大公报》更以《污辱总理,背叛政府——胡适担不起的罪名》为题加以报导。教育部在国民政府的压力下,于10月4日训令中国公学惩处胡适。当时的最高领袖蒋介石在1929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18周年纪念会上,警告“秽言乱政”的后果。1930年上海国民党宣传部奉命没收和焚毁胡适和罗隆基批评政府的《新月》杂志第6、7期。争取言论自由的后果,就是遭到谴责,甚至逮捕。胡适在1929年成为国民政府的反党和反动分子。在胡适的眼里,蒋介石既好战又独裁。胡适更不能接受威权政府,因言论直接辞退大学教授,他因罗隆基一案写信给蒋介石的幕僚陈布雷。胡适也注意到蒋介石不仅对党外独裁,对党内元老也独裁,他将胡汉民被幽禁在汤山的新闻大量剪贴在日记中。

  1930年11月,胡适举家北迁,重回北大任教。

  但是,1931年,胡适就从国民政府的政敌变成诤友。1931年11月11号,胡适接受了由宋子文推荐的财政委员会委员的任命,作为教育家的代表参加委员会。我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的重要转折,他开始逐渐进入蒋介石的圈子。

  1932年11月27日,蒋请胡适吃饭,但是客人不止胡适一个人。他们没有单独谈话的机会。胡适原以为蒋约见他是要听听他的话,显然与其预期不尽相符。胡适对教育制度与学风的不客气回答,就是要反对蒋改革学制以整顿学风的独断做法。蒋是要控制学校,统一国家意志。蒋似乎并没有听出胡适真正的意思,也没有领会到胡适送他《淮南王书》的意思——《淮南王书》是道家的书,胡适希望蒋少管事。

  当时,不少自由派学者像蒋廷黻、钱端升、吴景超、丁文江等,因为“九·一八”的影响,都主张独裁专制、振兴国家。因为国家太弱了,所以受到外敌侵略,中国需要一个强人。大家知道那个时候法西斯主义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德国和意大利都因法西斯主义而强盛起来。但是胡适在这一点上是很坚持原则的,他独排众议反对独裁,这是他的原则。蒋介石虽然在1934年11月27日与汪精卫共同通电,认为没有独裁的必要与可能,实际上是明目张胆地来搞独裁,换言之,胡适当时的朋友很多都倾向于中国是需要独裁的,但胡适还是反对。实际上蒋介石暗中仿效意大利的黑衣社、德意志的棕衣社(黑衣社就是所谓的“black shirts”,棕衣社就是“brown shirts”,这些都是穿制服的法西斯主义组织),搞起了蓝衣社(一个特务机构),所以他的领袖独裁、一党专政已经开始了。

  胡适明明知道蒋介石一直在搞独裁,也不看好蒋的新生活运动(当时蒋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尤其反对中统,但既已进入蒋的这个体制里,他仍然基本支持现政府的信念,—直站在蒋的这边。胡适当然不可能盲从蒋介石,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规劝蒋;希望他不要越权。在“西安事变”后,胡适痛斥张学良是“莽夫”,为小人所误,感到蒋的重要。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中国与日本进入战争状态。其实中日战争的开始不是在7月7日,而是7月底,因为在7月7日之后,双方还在想怎么样来调停。所以在9月的时候,蒋就派胡适作为特使飞越太平洋,到欧美去游说。第二年(1938年)7月20日,胡适接到蒋介石的电报,要他出任驻美大使,他考虑了几天以后才答应上任。他为什么要考虑那么久呢?因为接受驻美大使一职以后,就等于做了蒋介石的官。他受到美国人普遍的欢迎。因为在当时的美国,对于中国受到日本侵略还是表示同情的,而且胡适又是一个非常崇敬美国的人,他口才也很好,所以他在美国受到普遍欢迎,美国人把他当作一个自由主义的代表。所以他在向公众演说的时候,或在跟美国政府官员交涉的时候,是非常得心应手的。

  他作为驻美大使的困难,不在对外,而在对内。因为蒋介石及其周边的要员对胡适或期待过高,或信任不够,或昧于事理及形势,要向美国提出其无法接受或兑现的要求,所以使胡适感到非常为难,甚至气愤、丢脸,这些都在胡适的日记里可以看得出来。按说大使必须服从命令,可是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认为有的事情不应该去说的,他说出来也很丢脸,于是这个大使就很难做下去。后来胡适在1942年就请辞了,因为他实在做不下去了。而且当时蒋介石又派了宋子文到美国。胡适在日记里也说道,宋子文有时候做事根本不和他商量。在这种情况下他更做不下去。1942年9月18日,他就离开了华府,搬到纽约去住。蒋介石想要为胡适另谋官职,胡适一概婉辞。他知道蒋介石的官不好做,他也知道做了大使之后,他就从“清客”变成了蒋介石的下属。他再也不愿意放弃独往独来的自由,想要毫无拘束地、自由地说话。所以在战后他就回到中国,出任北京大学校长。

  但是国内的乱局(国共内战)使得自由主义人士大失所望。蒋执意要打内战,施行残酷的高压政策,制造了闻一多、李公朴事件。自由派最不喜欢国共内战,因为在他们看来,国共内战的结果,无论哪一方胜出,都绝对没有自由主义生存的余地。他们的生存就是在两党中间取得一些影响。不过倡导自由主义的胡适继续支持国民政府,我们可以看到战后那一段时间之内,胡适跟其他的一些所谓自由主义派不是走一条路,很多的自由主义派慢慢地疏离了,而且成为蒋的反对者,可是胡适继续支持国民政府(蒋介石政府),希望蒋介石可以拯救大厦将倾的政权。所以胡适强烈的反共意识,使他与蒋介石之间不会相弃,他仍然寄望于蒋来推行民主立宪。当时胡适在美国著名的期刊Foreign Affairs上发表过一篇很重要的英文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China under Stalin’s Grand Strategy”,就是《在斯大林大战略下的中国》。他说这不是国共的内战,而是斯大林利用中共来控制中国。这说明他有很强烈的反共意识,还是支持蒋介石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1948年3月30日要选举总统之前,蒋介石突然提议胡适来做总统,愿以总统之位相让。从胡适日记中可以看出,他也考虑了很久,最后他答应了。答应了之后就麻烦了,国民党就开个会,表示不赞成,蒋介石就跟胡适讲,他说我们这个国民党没有纪律,我要请你当总统,他们不赞成。大家想一想蒋介石这个独裁者,什么事都是他决定的。假如他真要把总统之位相让,谁敢反对?到底怎么回事,一直搞不清楚。后来有一位参加国民大会的代表死了以后公布回忆录,才透露出内情。原来蒋请胡适竞选,目的在于示意由胡适来推己。这是中国的政治文化。实际上蒋要胡适来证明,当今总统一职,非蒋介石来担任不可。然而胡适居然假戏真做,不但不说这个话,他自己真的要做。我现在还搞不清楚,到底胡适是不晓得中国政治文化呢,还是故意要“玩”蒋介石一下。

  国共内战爆发之后,胡适与蒋介石可以风雨同舟了。1948年12月15日,在局势急转直下的时候,蒋介石派专机把胡适从“围城”北平接出来。到了南京以后,胡适见到美国的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胡适跟司德雷登说,蒋虽然有缺点,但还值得支持,他希望美国人继续支持蒋介石。胡适在1949年4月6日从上海搭船到美国去,蒋介石派他到美国游说。我们从蒋介石1949军5月28日写给胡适的密涵(这封密函就收藏在中国台湾地区的胡适纪念馆,后来才发现的。我看过这封信的原件)中可知,当时蒋最需要的是美国的物质或者军事援助,可是他在信里跟胡适讲,最主要的一点是美国不能承认中共,要游说这点,这是他最关心的(还要李宗仁继续反共)。所以对蒋而言,重中之重是要维护其政权的存在与合法性。

  胡适到了美国以后实在无能为力。我们从胡适日记中可以看到当时他是很灰心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冷战”越来越厉害,韩战又爆发了(就是所谓的朝鲜战争),就没有游说的必要了。大家知道,在朝鲜战争之前,美国是决定放弃台湾的。可是朝鲜战争一爆发,美国认为这是共产世界的进攻,所以它就派第七舰队到台湾海峡,后来毛泽东出兵朝鲜跟这个也有关系。“冷战”的态势就是共产阵营跟美国阵营的对立、对峙,严重到不必由胡适去游说,蒋政权在台湾也慢慢稳定下来。所以胡适从1931年被蒋介石接见后,一直支持蒋介石政府,抗日的时候他也是配合的。抗战之后,储安平主编《观察》,这个杂志是个自由派的杂志,可是我们可以看到里头几乎没有胡适,胡适由于强烈的反共意识站在了蒋的一边。

  胡适到了美国以后,对于当时美国的“失去中国”的辩论(1949年在美国有个辩论,论中国怎么会失掉。蒋介石丢了中国,在美国看来等于美国也失去了中国),胡适保持沉默,没有发声,但他跟撤退到台湾的蒋介石的关系并没有破裂。讲到“失去中国”的这个辩论,我记得有一个比较客观、公正的美国学者讲(在“冷战”的时期讲这种话不容易),“the United States never own China,there is no question of losing it”。意思是你们这个辩论辩了半天有什么意思?这个中国从来不是美国的,根本无所谓“失去中国”。1952年到1953年间,胡适曾经两次到台湾,当时胡适还是住在美国。胡适在台湾期间,受到蒋介石极高规格的接待,等于是受到国外元首的待遇,因为蒋介石一直希望胡适能为他在美国做宣传,展示他反攻大陆的决心。其实老实讲,美国人并不希望他反攻大陆,因为反攻大陆会把美国牵扯进去。所以1954年所谓的“中美协防条约”(即“中华民国”跟美国的协防条约)好像是帮助蒋介石来防守台湾,可仔细看这里头,它也限制台湾反攻大陆。可是在一般言论上,蒋介石的口号还是反攻大陆。我想在座的很多年轻朋友不知道,在台湾长大的我们一直听到这样的口号:“一年反攻,二年扫荡,三年成功”。

  蒋介石跟胡适因共同的反共意识而走在一起。但是他们反共的方法不一样,胡适相信民主、自由才是反共的利器;蒋认为要反共,就要集中意志,在他领导之下才行。他们的方法不一样。但是据胡适的言论,胡适自己以为蒋居然忍受了,或许虽然蒋不接受他的意见,但可以容忍他。其实,蒋在日记里(日记的用处就在这里)痛斥胡适唱民主、自由的高调,不同意必须与民主国家制度一致,方能并肩作战、感情融洽,以国家生命权在于自由政权之中。这是胡适跟他讲的,他完全不同意。蒋的日记很有趣:他似乎也想开导胡适,有时候觉得还蛮成功的。他在日记里说,与胡适之谈话两小时,“不知彼果有动与中否”。意思是我跟他讲了两个小时,还不知道他对这事有没有心动。其实两人各说各话,蒋介石没有办法感动胡适,胡适也说不动蒋,反而往往(我们从日记中可以看到)令蒋对胡适很生气。

  蒋的盛情款待当然感动了胡适,胡适当然不知道蒋介石在日记里骂他。喜欢热闹的胡适很寂寞地在纽约做寓公,见到万人空巷的场面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唐德刚先生在纽约就常跟胡适在一起,他就感觉到胡适在纽约的寂寞。胡适在1954年回到台湾捧场,因为依照“宪法”6年要选“总统”了(第二届)。胡适力挺蒋介石,因为他觉得依“宪法”可以连任一次。他说了几句话(胡适亲口说的):“除了蒋‘总统’以外,没有人比蒋‘总统’领导政府更为合适。”所以当蒋介石当选连任之后,胡适又公开地说:“今后6年是‘国家’民族最艰难困苦的阶段,只有蒋先生才能克服一切困难。”胡适可以说是护驾连任。蒋这一次竞选连任可以说是宾主尽欢,蒋介石跟胡适皆大欢喜。

  胡适得到鼓励之后,继续发表他的自由主义主张,而且愿意回台湾长住(在纽约很寂寞,回台湾多热闹)。蒋在连任之后心情非常愉快,所以在1957年主动任命胡适为“中央研究院”的“院长”。胡适在1958年1月1日出任院长,4月10日举行盛大的就职典礼,蒋亲自出席并致辞。因为当时大陆正在清算胡适的思想,所以蒋赞美胡适的人品与道德。为什么呢?就蒋来讲,这个坏人骂你,你一定是好人;对胡适来说,共产党要清算他的是民主、自由思想,并不是清算个人所谓的道德,所以不能不辩证。胡适更不能不辩证的是,蒋要学术界及“中央研究院”挑起“反共复国”的任务,但是作为新上任的学界祭酒——“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是要引领学术研究,要避免扭曲学术使命,故胡适又不得不有所辩解。这一幕极其精彩,可惜当时没有录像。因为蒋介石讲话从来没有人驳他,胡适却当面就不赞成他的说法。可惜当时只是少数人参加了这个典礼,人家出来也不敢讲,就是有一些传言说胡适给蒋介石提出了一些表示不同意的意见,蒋也没有说什么。当时的印象是觉得蒋还不错,在这种场合居然还容忍。其实不然,当时胡适提出的两点不同意见,其实很平实,不过在蒋的威权下,也只有他敢直言纠正“领袖”的错误。因为他说:“总统”你错了。我们在文字上留下的较为谨慎的记录,也是一些经过修改的记录,显然不是全部实况。我们现在也不是百分之百地实况全录,但比当时知道的要多得多。根据胡适秘书的说法(胡适的一个秘书叫王志维,他老年时也不愿多说,可稍微透露了一点,透露给吕实强,吕实强又透露出来,蒋其实还提到胡适当年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往事,认为现在的胡适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看法了,胡适听到后立即回答:“我要打倒的只是‘孔家店’的权威性与神秘性,世界上任何思想与学术,只要是不允许人家怀疑和批评的,我都要打倒。”)所以这个实际的情况比起外面传说的要严重得多。这不仅仅是纠正错误,而且有一点抢白了。蒋听到后立刻站起来要离开会场,这个也是我们以前所不知道的。幸亏陈诚把他拉住坐下来,才化解了这个紧张和不愉快的场景。所以大家可以想象,当时是多紧张的一个情况。当时外面不知道这个详情,胡适的胆识与蒋介石的容忍一时传为美谈:胡适了不起,敢在蒋介石面前批评他;蒋介石居然容忍了,两人都不错。但是假如不是陈诚把蒋劝住,这个“不容忍”的形象便会公开了。

  实际上蒋介石在私底下极不容忍。我们怎么知道他私底下极不容忍?就靠他的日记。蒋介石指胡适纠正他的错误是“狂妄荒谬”,他终日抑郁,到了第二天还不能够彻底消除。由此也可以看到一个威权者的心态。所以蒋介石日记的可贵,就在于透露其真实的性格。胡适不同意他的说法就成为狂妄,甚至说心理病态已深。蒋介石对于胡适的批评有没有道理根本不予理会,反而牵扯到个人的恩怨。他说因为他待胡适太好了,才会有求全之毁,甚至于抱怨当年他派专机把胡适从北京接出来,胡适“居然不知报恩”。这就透露出这个心态了。我们以为他把胡适接出来是为国惜才,但是被他当作他个人的恩惠了。蒋希望胡适能够领悟他的恩情,为国效忠,合力反共,而蒋一贯思维就是将他自己等同国家,为国效忠,潜台词就是要为他效忠。作为自由主义者的胡适又如何能做得到呢?这个事件就可以让我们看到自由主义和威权主义的交锋。

  我们可以从蒋的日记中看到,他有“蒋存国存、蒋亡国亡”的想法。我存在国家才能存在,国家由我来领导才能够继续。所以他在第二任“总统”6年任期以后,坚持还要做下去。这一下子胡适就难以认同了。前面两任于“宪法”尚有据,胡适还可以支持他,可是他现在还要继续做。我们知道他第一任的任期其实没有做完,因为内战失利(淮海战役失败)他被迫下野,由副总统李宗仁继任。本来照“宪法”李宗仁应该继任,可是他不给李宗仁正式继任,叫“代总统”。显然意思是说让李宗仁代理一下,他还会回来的。所以1950年到台湾复职,胡适也没有挑战蒋的合法性。当时蒋复职的原因是说李宗仁不回来了。可是,李宗仁敢回来吗?李宗仁说,我回来就是张学良第二。所以第一任做完成了,第二任的任期也做完成了,再做第三任根本就是“违宪”的。

  胡适开始也很震惊,他希望蒋介石明白地宣布不要再选第三任了,树立政权和平转移的风范。胡适就请张群(张群是蒋介石的秘书长)转告蒋介石想单独跟蒋介石密谈。但蒋断然拒绝了,所有意见都由张群转达,他晓得胡适要讲什么。胡适要张群转告蒋,最主要的是给国家建立一个合法的和平转移政权的风范。讲来讲去胡适就是这句话。张群答应转达,但是回答说蒋介石有使命感。最后胡适也无可奈何,只能尽一点公民的言责而已。可是蒋居然在日记里开骂,他骂胡适反对他当第三任,他说“胡适无耻,要求与我密谈选举‘总统’的问题,殊为可笑”;他说“此人不自知,所以也最不自量”;他还说:“我这时候的脑筋唯有如何消灭‘共匪’,收复大陆,以解救同胞,之外再无其他问题留存于心。”换言之,要达到这些事情非我当“总统”不可,可是他后来当了“总统”也没有达到。

  当然“违宪”的问题根本不在他的心上,他认为胡适没有资格反对他连任,更断言胡适在配合美国人来反蒋。美国人当然也不希望他连任,美国人要民主、自由。胡适只是不希望蒋连任,他并不是要国民党下台。其实胡适是蛮温和的一个人,他说可以由“副总统”陈诚来继任嘛,“副总统”继任,还是国民党执掌政权。但是蒋就说:“胡非真爱于辞修也。”也就是说,胡适希望陈诚当“总统”,不是真的有爱于陈诚。其实与爱不爱陈诚无关,胡适只希望不要“违宪”,还是你们国民党的天下,可是蒋一口咬定胡适想操纵政治、断送国脉。你看离题如此之远,这是胡适始料不及的。胡适到死都不知道蒋介石这样骂他。

  但是胡适在不愿公开决裂的压力之下(假如他说公开反对蒋介石第三任的话,那就决裂了,他当然不愿意公开),不得不默认所有这些为蒋连任的动作,比如说修改临时条款不等于是“修宪”,也不得不去国民大会报到。胡适去报到了,参加了他认为“违宪”的选举,选出了蒋当第三届“总统”。大家知道蒋介石一共当了5届,但他第五届任期未满就死了。胡适赤手空拳,怎么能够铁下心来与蒋介石对抗?然而,如王世杰所说的,当时台湾唯有胡适曾经直率地反对蒋任第三任“总统”。全台湾除了胡适,没有第二个人敢说蒋不应该当第三任“总统”。所以蒋在担任第三任“总统”后,在日记里面还奚落了一下胡适:“此乃其观望美国政府之态度而转变者,可耻之至!”也就是说,他认为胡适去参加说明胡适转变了。这是不对的。这充分显示了自由主义在威权之下的无奈与悲哀。

 

客户端 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