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大致分两类,一类是个人公众号,另一类是小群体公众号,小群体的公众号虽然类似民间团体公众号,但实际情形并不等同,因为小群体公众号不是先有某个团体,并且出于团体意志或出于团体扩大自己影响力的要求才有公众号,而仅仅是为了建立公众号而集聚在一起的,除了个人情感上的联络,他们没有其他共同的利益和事业方面的追求。甚至除了核心人物,其他几个人之间相互不怎么熟悉。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小集体的公众号比起个人公众号更普遍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状况。
就我自己的经历而言,曾经亲历两个自媒体时期,第一个是“文革”早期,在1966年秋天到1967年全年,那个时候是普通中国人管制最宽松的时期,当时有两个口号很流行。一个口号是“踢开党委闹革命”,另一个是“砸烂公检法”,这是中国共产党执政近70年中绝无仅有的时期。那个时候在校的大学或中学生,只要你愿意,无论是个人,或是三五好友结伴,或者是几十个人的红卫兵组织,都可以自己办报,油印的或铅印的小报,有实力的团体还可以办得很阔气,是铅印的道林纸,还配摄影,规格上像一份正规的报刊。当然我所说的自媒体是三五个人办的油印小报,而不是阔气的红卫兵机关报,办报相关的材料,如蜡纸、钢板、油印机和印刷的纸张等可以到学校领取,或者通过各种途径搞到有关的印刷材料。不过尽管是政权管制最宽松的时期,但是不等于是思想最自由的时期,因为那时的大字报或者学生们所办的各种“文革”小报,所自由发表的各种言论有“舆论一律”的倾向,一直到今天,我也不解,为何在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时期,那么多文革小报和红卫兵战报,可以随意发表各种的言论,然而结果是,几乎所有人发表的基本是同一种声音?其原因可以有多种解释,但是有一种解释不会受到质疑,即那时几乎所有的年轻人所得的信息是受到严格的控制的信息,他们(或者说我们)都是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人,只看到洞壁上的有限的投影。所以那时的各种“文革”小报在政治上发出几乎相同的声音,如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反对或打倒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但是在“文革”的大辩论时期过去之后,会呈现出一些其他的面貌,就我所在的学生红卫兵团体办的一份《鹰击长空》油印刊物,慢慢有了文艺青年的范儿。我们在这份油印的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感言和议论文,其中议论文多少反映一些我们那时的思考,这些思考虽然很受限制,但是和前期的大批判文章有了一定的距离。我想说,那时的这份自媒体小报反映了我们这一类青年学生那时的精神状况,进而言之,只要是自媒体,一定能反映时代的某些精神状况。
回过头来反思今天的微信公众号,作为自媒体,更多的是一种情感需求和情感表达,这里从我所了解的个案“打捞遗失的繁星”谈起。
“打捞遗失的繁星”公众号,是一个由四位同龄人的小群体公众号,办公众号的宗旨据说就是打捞“平凡人”和“平凡事”。这四位白领女性全是名校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她们的职业是都市中比较典型的职业,有公务员,有企业的管理人员,有媒体记者。开办公众号之初,就是想写写自家的生活,留下自己日常生活的历史纪录。最初的想法是每人每月提交一篇稿件,这样四人轮流,每周都可以读到新发表的文章。后来由于精力或其他方面的种种原因,无法做到每周更新,所以她们决定每两周更新一次,也就是每人只要两个月写一篇,就可以做到每半月更新一次,即可以维持下去。然而即使每两个月完成一篇,也有些写作上的压力,因此她们开始把周围的亲人、好友、同事等拉进这个公众号。有了外人加入,也就是说她们原先的四个人无须每两个月交一篇稿,也能做到每半个月更新一次。
这个微信公众号创办一年半以来,截至目前有四十来篇文章,前后的撰稿人一共有十几位, 内容家长里短,记人记事,这里没有篇幅和内容上的任何规定,基本上是有感而发,可以看成是日常的情感生活的表达。
既然每两个月完成一篇稿有写作上的压力,她们为何要维持,为何要办这个公众号?支持她们坚持下来的动力是什么呢?原因既是心理性的又是社会性的。
1. 心理性原因。在心理上,这些30多岁的年轻人觉得有某些情感要抒发,有些怀念需要表达,岁月的流逝可能会带走某些值得怀念的生活,应该也有责任将这些事情记录下来,记录下来的目的,既与其他人一同分享,也是在一个有限的小群体中互相取暖,互相指认和印证,互相显示存在感。当然,认识到个人情感的不可替代性而有意识地加以保存,是这一代年轻人的文化自觉,即无论风云变化,在大时代中绝不忽略自己的小世界。 在这个微信公众号里怀念性的文章比较多,特别是怀念亲人和故人的,如 《吴太》《寒食忆我的爷爷》《母亲阿惠父亲阿权》《瑶瑶》《外婆的兄弟姐妹》,等等,也有些记录身边的琐事。怀念在某种意义上是怀旧,实质有所区别。以往的怀旧是指怀念遥远的过去;而现在刚刚逝去的生活就成为怀念对象,基本上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这一类感怀。这是因为社会的变化太快,今天中国的经济生活的巨大变化,表现在许多方面,一是电子媒介的更新和随之而来的信息覆盖,二是城乡面貌的改观。最近的十多年来每天都在大拆大建,这些变化,导致每隔几年社会生活似乎断裂了一般,代际的间隔正在日渐缩短,每天新鲜的事情层出不穷,将昨天掩埋。当然新鲜的事情并不有真正的新鲜意义,只不过是对昨天的否定而已,就像拆毁旧房以后盖的新建筑,只是在高度上有所增长,其他并没有多大的改观。但是物质世界和周围环境的改观,对我们的记忆是一种严重而残酷的摧毁, 在急速变化的世界中要保存某种记忆,使自己的情感生活有某种延续,进一步要让精神面貌得到一定的展现,是当代年轻人在物质生活欲求背后的隐性追求;另一方面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现代焦虑,这和“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古代情结不同。在古代,那是一种英雄情怀。在现代是一种知识人的标配(当然,许多个人微信公众号,也有某种出人头地英雄情怀),是一种潮流,是在茫茫人海中不被完全淹没的努力。
2. 社会性原因。这些白领是有文化的时尚人士,当微信公众号作为一种社会时尚时,她们必然会成为时尚中的中坚力量。短短十年工夫,从博客到微博,从微信到微信公众号,每一种自媒体的出现,每一种文化时尚都是由这个年龄层的人来推动的。她们是新媒体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他们自身也是一种新媒体。媒体技术的每一种变化所带来的便利和烦恼,全有她们首先经历,并由她们扩散出去,社会老年阶层的对新媒体的接受,也往往由她们传授。告诉年长的一辈,如何使用电脑、手机,如何上网,如何下载微信和支付宝等。因此她们创立的微信公众号也作为一种新载体,尽量接纳社会上年长的一辈,让他们参与进来。这样的微信公众号不仅面向公众,而且还希望有社会公众参与。因此该公众号的卷首就有了这样开篇:“嗨!你来了,喝碗茶,留个故事下来呗,故事请发送‘捞繁星’的拼音,或者你不愿写,但是讲得一口好故事,我们也愿意前去面聊做记录……”
公众号的创办者不仅记录自己身边的平凡人,平凡事,还尽量扩展范围,在更广范围内把不同年龄或不同阶层的人吸纳进来,反映社会的众生相。当然这里所说的众生相就是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对社会的每一个个体的尊重,认识到每一份记录的价值,是这一代知识人的共识,因为每一个个体是不能为其他人所代表的,也是不能轻易归类的。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正是由每个个体的日常生活所组成。什么是日常生活,每一个人似乎都了解,但是日常生活的边界在哪里,又似乎没有人能给一个确定的边界,因此在微信和微信公众号里,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写作来拓宽对平凡的日常生活的理解。写民间的信仰、写故乡客、写家乡的水井,等等。由于年龄和时代的关系,我提及的这个微信公号的作者所怀念的往日生活,都是我所能理解和把握的生活。我想有一天,一群更年轻的人成长,在他们的笔下如果写的是玩电子游戏的生活和经验,那么他们越谈得津津乐道,我更可能就是一头雾水了。也许到那时,在游戏世界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笔下的那些“平凡事”和“平凡人”,就完全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外了。
我关注的这个微信公众号,既然定位在打捞平凡人平凡事,因此有关政治、经济或大的文化事件就不在其关注的范围内。将政治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分离出去并保持距离,是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精神特征。虽然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政治离我们较远,但是中国今天的情况不是政治的远近问题,而是在人们的头脑中政治和非政治的界限分得比较清楚。尽管政治近在咫尺,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对网络媒体发布新闻和新闻评论有种种规定,如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如每次坐地铁都要受到检查等,其实都与特定的政治状况相关),似乎中国人都知道如何来回避它。一方面由于信息传播的便利,今天中国的政治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普通民众所了解;另一方面,人们对政治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而且本能地知道那条界限在哪里,与此拉开距离。当然还有一些人高超地将这种恐惧转化一种清高,这一转化,免除了道德上的不安,使我们站在某个制高点上。所以当公众号的内容定位为平凡人和平凡事,我们一定知道其内容的大概范围,因此这类公众号确确实实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我们时代的某些精神状况。即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小圈子中进行情感交流和话语游戏的精神状态。
不过,若干年后我们再来回看今天,可能我们主要关注的不是微信公众号的内容和其运作情形,不是日常生活的家长里短,不是所谓平凡人和平凡事,也不是回避政治,只谈风月。也许在后来的人们眼中,在使用机器人写作的一代人眼里,操持微信和微信公众号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