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北京大学建校120周年。在这120年的光辉历程中,北大成就了许多人,而这些人也为北京大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今天我们就来缅怀一位被北大学生亲切地称为“北大舵手”的郑天挺(字毅生)先生。
郑天挺先生与北大的关系非常深厚。郑先生的父亲郑叔忱,曾任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教务提调(相当于教务长)。再者,蔡元培与郑叔忱在翰林院共过事,郑先生在北大读书期间,校长是蔡元培,按旧礼,郑先生可以称蔡校长为年伯。郑先生本人,于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古文字。1930年任北京大学校长室秘书。1933年任北京大学秘书长、中国文学系副教授。1937年在长沙临时大学由中国文学系转至历史系任教授。西南联大期间,仍任北京大学秘书长、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副主任。1945年8月抗战胜利,赴北平接收北京大学,主持北京大学校产保管委员会。
1937年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合影
前排右起:唐兰、魏建功、郑天挺、胡适、罗常培、罗庸、何荣
1938年与西南联大历史系毕业生合影(蒙自分校)
前排左起:郑天挺、姚从吾、钱穆
1948年,北京大学学生自治会以全体同学的名义,向郑先生献“北大舵手”锦旗,表明对郑先生的尊重及郑先生几十年对北大的贡献。北大学生自治会致函郑先生云,这种爱护北大的精神,“全北大同学不会忘记您,全中国人民不会忘记您,全中国后代的子孙也不会忘记您”。
不错,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在时刻怀念郑天挺先生,比如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探微集》《及时学人谈丛》《清史简述》《郑天挺元史讲义》《郑天挺隋唐史讲义》《郑天挺明史讲义》《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以及《郑天挺先生学行录》,让更多的人阅读郑先生的著述,了解郑先生的为人。
今天,北京大学迎来120周年校庆纪念日,我们特推送北大著名校友任继愈先生所写《西南联大时期的郑天挺先生》,共同感受郑天挺先生的精神风采,学习郑先生勤劳刻苦的拼搏奋进精神与为国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
西南联大时期的郑天挺先生
任继愈
郑天挺,字毅生,是明清史专家,他有治学的专长,又有办事的才干。西南联大八年间,他处理那些极琐碎、极不起眼的总务工作,从容不迫,办事公道,博得师生们的信任和称赞。他除了主管西南联大的总务工作外,还兼管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总务工作,他也是文科研究所师生共同尊奉的“山长”(旧式书院的负责人)。
中年郑天挺(西南联大时期)
郑先生工作忙,但从未放弃教学工作,他讲授校勘学、明清史,经常在夜间看书、写作。当时靛花巷这所集体宿舍里,熄灯最迟的有两位,一是汤用彤先生,一是郑天挺先生。据我所知,当时大学里有几位学有专长的教授,管了事务,脱离了教学,以后就脱离了学术界。郑天挺先生早年得明清史专家孟森(心史)的真传,由于不断努力,继续攀登,他的国际声望甚至超过孟森先生,在南开大学创建了明清史的中心。
总务工作十分繁杂、琐碎,经常有些无原则的纠纷,三校联合,人员的成分也复杂,郑先生处之以镇定、公平,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办了。1945年,日本投降,西南联大决定结束,三校各自搬回原址。郑先生奉派发回北平筹备恢复北京大学。他临行前,委托我和韩裕文(已故)两人清理他房间的书籍、绘画、文件,该留的留下,该销毁的销毁。我们两人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清理他8年来的函件、文件时,才知道他默默无闻地做了大量工作:为学校延揽人才,给同事们平息争端,消除了一些派系之间处于萌芽状态的对立。
1947年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在郑天挺家中合影
左起:郑天挺、谢国桢、孙毓棠、雷海宗、邓广铭、周一良、向达、张政烺(身高者)、余逊、邵循正、杨人楩、孔繁予、赵万里
西南联大的领导层,他们不会把学校领上邪路,特别像梅贻琦先生以办教育为终身事业的学者,光有上层团结,如果教务、总务等职能部门不协调,天天闹人事纠纷,学校也难办好,当时确有搞派系、闹不团结的一些人。如果那些想闹事的人告密、攻讦,闹到重庆教育部,国民党巴不得找个借口,“整顿”联大,派一批学阀党棍来插手,西南联大就要遭殃,民主堡垒也将受到伤害。
郑天挺先生善于处理纠纷,协调同事之间的关系,对不利于三校团结的言行不支持、不扩散,使它消弥于无形。这些功劳,郑先生生前从来不曾对人表白过,若不是偶然的机会帮郑先生清理文件,我也无从知道。我尊重郑先生的意志,从未对外讲,但是郑先生的贡献,郑先生的胸怀,值得敬佩。郑先生已作古,若不说一说,也许这些看不见的功绩将永远湮没。
还有几件小事也想提一提。
郑天挺先生与罗常培先生同住在青云街靛花巷3号,北大文科研究所集体宿舍,和研究生住在一起,在一个食堂吃饭。他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按生辰八字,有六个字相同,罗常培先生开玩笑说:“我和郑先生的八字差了两个字,我降生的时辰不好,所以当不了总务长。”当时章廷谦先生每年都宣传郑、罗两人的生日,强迫他俩请客,庆“双寿”。当时大家很穷,日子不好过,花钱请客,出于被迫,每年两人请有关老朋友吃一顿,罗先生对章廷谦先生的起哄颇有烦言,我没有听到郑先生对此发过牢骚。
1938年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合影(蒙自分校)
前排左起:罗常培、魏建功、罗庸、郑天挺
西南联大学年考试,都由助教事先准备考卷,印制考题,临场监考。有一次助教何鹏毓睡觉睡过了头,醒后,发现时间已过,挟起考卷和试题向教室跑去。何住在文林街宿舍,到新校舍至少要15分钟,何鹏毓生得胖,走得急了些,加上心情紧张,刚跨进教室,就晕了过去。郑先生和班上的同学们把他扶起来,七手八脚抢救,喷凉水、按摩,十来分钟,何苏醒过来。郑先生这才发卷子,开始考试。事后郑先生没有埋怨过何鹏毓。那天我到学校,正碰见这件事的发生。
北大文科研究所第一届研究生周法高原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在文科研究所跟罗常培先生研究古音韵学,成绩优异,他后来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去了台湾,前些年被选为院士。他读研究生期间,患小肠疝气,需动手术,要住院,请名医外科专家范秉哲给开刀。抗战时期,物价高昂,住院费用和手术费用都比较贵,旧社会没有公费医疗,医疗费用都由个人负担。住院前如不能先交足费用,则需有人担保。郑天挺先生是研究生的“山长”,做了周法高的担保人。
周法高
手术很顺利,范大夫医道也高明。周法高生怕住院时间长了,花费太多,他没有等到拆线,私自跑出了医院,自己忍着痛把缝合线拆掉了。病人失踪,医院到处找。这时周法高大约还欠医院一点钱,如果不算拆线的费用,再减去提前出院省下的住院费,欠款也有限。郑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一面批评周法高不应该不守医院规矩,不辞而别,一面也向范秉哲大夫作了解释,了结了这场小小纠葛。范秉哲大夫晚年在北京安居,他一生治疗过上千病人,他也许不记得这个小插曲了。
3年前看到周法高写的一篇回忆大陆读研究生的生活的文章,曾讲到他得过疝气,请一位大夫治好了,但未提他自己拆线和郑天挺先生担保的经过,补叙几句,留作海峡两岸学者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