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妈妈去北京出差。行程里不多的空余时间,她去了一趟自己的本科母校,在校门口留了一张影,配了这样一句话:“虽然离开很久很久了,但我经常想念它。”我在北京读大学的那几年里,她来出差时总要找机会来看我, 我们走在校园里,大约是我做了什么勾起她某个回忆, 她也会说一句:“我年轻时在北京念书的时候也会……”——这样的时刻,总是让我非常触动:在我认识她时,她就已经是我的妈妈了,对于我,她的角色固然始终是“母亲”,然而这样的时刻,一再不断提醒我:在这之前,在她是“母亲”之前,她永远都首先是当年那个青春正好、化学实验也做得正好的大学女生。
我研究人口与家庭社会学,最近几年做了不少关于婚姻与生育决定的访谈。因为许许多多陌生人的善意、信任、慷慨, 得以一次次短暂走入不同人生的一角,而一遍遍听访谈录音分析文本时,时常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把许多种生活都短暂地体验了一遍——体验了许多种准备结婚时下定的决心、参与了许多种家务分工的方式、感受了许多种生孩子带来的生活剧变。某一次的访谈里,我们聊到生育前的准备与先决条件,电话那头,她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道:“我要先想清楚:我如何能在成为另一个人的妈妈之后,仍然是我‘自己’。”
父权社会对女性身份和角色有着极其苛刻狭窄的定义、想象、价值排序, 一再强调的是女性身体围绕生育的“工具性”:理想女性的模子总脱不开“贤妻良母”,做母亲被看成是女性的使命与天职——仿佛一个女人,倘若不是母亲,那么无论她拥有何种人生,终究都不那么“完整”、总归是有所“缺憾” 。而这套对女性身份和角色的绑缚囿限,往往包裹在一套华丽话术的糖衣之下:一个最鲜明的例子,便是所谓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看上去是在歌颂赞美母亲的崇高伟大,然而实际上矮化否定了“母亲”之外,一切其他形式的女性存在:只要还不是“母亲”,她就是“弱”、是“差一点”、是“不完整”,而仿佛只有成为母亲,才能够点石成金般,给予她的存在意义和价值。
将女性身体视为工具性的,强调女性的生育功能和职责——在这样的情境里,不做母亲的女性固然被视作“离经叛道”承受着种种明处与暗处的审判与压力。然而与此同时,当一个社会看到的,首先是具有工具性的女性身体,而不是作为“人”的女性,并因此在这种扭曲的视角里, 一再漠视女性作为人,对尊严、平等、自我实现等等一切的权利诉求,那么,即便是已经做了母亲,一个女人仍然需要继续面对种种仍然严苛的规训、难以企及的标准、无处不在的两难选择。
强调女性的生育职责,将照顾孩子天经地义地视为女性的责任,于是在家庭层面,家务和育儿的分工中,往往是母亲大量承担了重复的、单调的、隐性的劳动,而父亲常常似乎只要陪孩子玩,或是所谓“在大事上拿个主意”,就足够算是“好父亲”了;于是在社会层面,国家于产假的设置上,单方面强调女性产假,并将这种只有女性休的长产假,当成一种“福利”和鼓励生育的刺激政策——这一切传递出的信息是:一个好母亲,就是要“将心思放在孩子上”。 而这一枚硬币的另一面恰恰正是招聘中明里暗里的男性优先,因为“男人不用休产假”,而“女人有了孩子就不会专心工作了”,于是女性在职场中从雇佣到升迁,每一步都面临着生存空间的挤压。
强调女性的生育职责,强调母爱的无私付出、奉献伟大、“合格”的母亲就该一切为了孩子,于是母亲自己作为人的需求,往往被理所当然地排在更不重要的位置,随时可以被牺牲,也随时应该被牺牲。于是面对一个怀孕三月时全身烧伤、“为保护胎儿拒用止痛药麻醉药”的女人,新闻报道选择的话语恰恰正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不评判另一个个体的选择,然而这套话语里明确的倾向与导向,再一次强化的是:为了孩子,要做一个“好母亲”,她的舒适、安全、尊严皆可排在末尾、随时放弃。而格外吊诡的是,一方面,我们要求好母亲一切无私为了孩子、自己的需求皆应退后,另一方面,我们又同时以同样苛刻的标准,审视那些“疏于自我管理”的母亲:流行话语津津乐道所谓“辣妈”(而作为“黄脸婆”的反面教材则一贯以来被耻笑轻慢),热衷品评明星生育后的“完美”恢复和亮相——这一切,严丝合缝编织成一张大网,构成关于女性“完美”难以企及的双重标准。
而当一个社会,强调的是女性的生育职责和功能,而不是她作为人的权利,那么女性所遭受的各种暴力,比起婚姻、家庭、社会的稳固,往往就不那么值得被认真对待了。于是,我们一次次看到的是家暴事件中的所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甚至于“用拥抱感化家暴丈夫”的指导贴士;我们看到的是央视节目《等着我》里,倪萍为“儿子寻母”极尽煽情,却完全忽略了所寻找的母亲,正是被拐卖的女性——“母亲如何被娶进门不要紧,重要的是儿子需要你”;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在生育中的性别选择和这个过程中,是女性的身体一次次承担种种伤害。而一个人作为女性的身份,从来无法和其他各种社会身份独立开来,而正是在这些身份的交互之中,性别压力的镣铐,对于很多人,愈发沉重。
女人首先是“人”,而不是一具行走的器官总和——无论是否选择做母亲。每一种人生选择都能被尊重和平等对待,每一种人生路径都有政策保护并提供一视同仁的支持,在她是伴侣、是母亲之前,她首先是“自己”。 比起一句空洞的“母亲节快乐”,这才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