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年版“周末夫妻”
“如今婆婆变成了媳妇,媳妇变成了婆婆”。
在全国很多农村地区调研,经常能够听到中老年人讲这句话,在农民朴实幽默且夹杂着些许无奈的话语中,我们得以窥见当今婆媳关系的重要变迁。当前农村老年人话语中盛行“好婆婆的标准”,也就是说婆媳关系话语从传统的“学会做媳妇”转变为了现在的“学会做婆婆”。
今年八月份在北京郊区调研,我们发现当地的婆媳关系也和其他地区一样在快速变迁。当问到婆媳关系的时候,很多老人都说现在的婆媳关系没什么问题,婆媳相处融洽,显然,这不是遮掩之词,老人们在婆媳关系处理上形成了高度共识,“学会做婆婆”已经成为常态话语而不是个例表达。其中访谈对象李阿姨在讲述婆媳关系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李阿姨是村民代表,今年60岁,她的老公是老党员老干部,当过村书记和村主任,去年国庆节出了车祸去世。李阿姨只有一个儿子,今年36岁,2006年结婚,儿媳是邻村人,和儿子是同学,孙子现在也有十来岁了。她的儿子之前在工厂上班,现在则是包工头,儿媳在卖化妆品,两人经济收入比较高。在县城有一套房,老人出的首付,孩子负责还房贷。孙子出生后,李阿姨就去县城帮忙照顾孙子,一直到孙子上了幼儿园之后,李阿姨才抽出身来,接着开了四五年饭店,今年三月份开始在县幼儿园(托育班)做饭。
李阿姨在县城照顾孙子时,每到周末就回到村里,这样一种“周末夫妻”现象在当地很普遍,周一到周五儿子儿媳要上班无暇照顾孩子,李阿姨自己并不能适应城里的生活,“我在城里都不认识人,想我的老乡,邻居打电话问我回不回来,我说回来呢,和街坊聊聊天溜溜弯啊,冬天打打扑克”。
谈到婆媳关系时,李阿姨说和媳妇相处融洽,没有生过气,我们问及原因,阿姨笑着说到她是如何做婆婆的。
“把媳妇当亲戚,亲戚就是只帮忙不添加负担,距离产生美,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你说话她多心,她说话你多心,都含糊点;把自己当保姆,孩子需要你的时候就过去好好干活,不需要你的时候就赶紧回来,我是免费的保姆,而且做的还仔细,好使着呢。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你是个保姆不是管家”。
“现在媳妇变成了婆婆,婆婆变成了媳妇”。“不该管的别管,不该说的别说,只要生过一次气,心里就会别扭,两个人后面就不好相处了,媳妇对我也很好,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她买的”。
2、把媳妇当亲戚,把自己当保姆
在李阿姨看来,一个好婆婆的标准就是把媳妇当亲戚,把自己当保姆。
周末如果不回村,年轻人也不上班,就容易产生密集互动,也容易产生冲突。两代人在日常生活方式上存在认知分化,老年人并没有完整习得现代生活方式,比如周末年轻人可能喜欢熬夜上网,喜欢睡懒觉,点外卖等,这与老年人的生活作息时间有明显差别,老人又不敢言,还不如回村图个自由。“以后年纪大了,只要能自理还是自己住,不想和他们(儿子儿媳)住一起。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上年纪的人有上年纪的人的生活方式”。
3、婆媳关系的背后是家庭政治
家庭融经济单位、政治单位和价值单位于一体,家庭在再生产过程中有财产配置,有权力让渡,有价值生产。
京郊农村婆媳关系变迁也可以从这些方面来理解,婆媳关系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在传统时期由于资源掌握在老人手中,家庭伦理和村社舆论也有利于老人,老人有地位,有权威,因此婆婆强势媳妇弱势,媳妇要隐忍,所以要“学会做媳妇”。
到了改革开放之后的一段时期里,年轻人可以在市场中获取较多的非农收入,有了一定的独立经济收入,因此老人的支配能力开始下降,婆媳之间的思想观念也存在很大差异,不过这个时候还处于过渡阶段,婆媳处于均势状态,也是博弈冲突最多的时候。
而到了近十来年,老人不但要将财产向子代转移,家庭权力也在向子代让渡,婆婆要隐忍,因此要“学会做婆婆”。由于地处首都,受国家意志和政策影响大,计划生育执行彻底,独生子女家庭很普遍,京郊农村的家庭少子化出现在城镇化之前,因此父代能够帮助子代顺利实现城镇化。这样来看,今天的婆媳冲突减少,有几点原因。
一是城镇化,从调查来看,相比于中西部农村,京郊农村的年轻人能够实现较高水平的城镇化,其标志是能够在城镇实现高水平的简单家庭再生产,年轻人有正规就业,有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子女也能接受较优质的教育资源,城乡分居使得婆媳之间空间距离拉大,相互接触的时间和机会减少;而在婆婆去县城照顾孙辈的时间里,由于没有习得现代生活方式,婆媳之间社会距离拉大,因此要自觉当保姆,少说多做。
二是少子化,家庭少子化是理解婆媳关系乃至整个家庭再生产的关键变量,少子化使得家庭关系简单化、家庭决策明晰化。大部分家庭都是独生子女,因此有代际关系没有兄弟关系,这意味着在家庭再生产过程中不会因父代资源配置而产生兄弟冲突和妯娌冲突。
婆媳关系在家庭中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与其他家庭关系交织在一起,比如在多子家庭中代际资源配置就容易激发家庭政治,容易导致兄弟矛盾和妯娌矛盾,而这些矛盾反过来又会加剧婆媳矛盾,现在家庭关系简单化也使得其他家庭矛盾减少,这当然也会减少由此引发的婆媳矛盾。
三是家庭政治的演变,从生产政治向生活政治转变。婆媳关系背后是家庭政治,要处理的是代际权力关系,如今“恩往下流”已成趋势,由于少子化,在家庭资源配置过程中难以激活家庭政治,且家庭资源积累主要来源于子代,“反正以后所有东西都是孩子的”,家庭政治的载体变成了日常生活场域,尤其是两代人在传统生活方式和现代生活方式上的差异。
生活方式的差异当然也会带来矛盾,但是这和之前因家庭资源配置产生的矛盾有本质差异,如今婆婆只要和媳妇保持空间距离和社会距离,在亲密相处过程中实现“权力让渡”,不断隐忍,做个保姆,婆媳之间的冲突自然会减少。在华北有些农村地区,由于强烈的婚备竞赛,加上厚重失衡的代际关系,年轻媳妇地位更高,婆媳之间和代际之间权力失衡更加严重。
4、社会大转型,来了
如今五六十岁的女性在她们年轻时要“学会做媳妇”,等她们年老后又要“学会做婆婆”,她们的祖辈和后辈大概都不会经历这样的转型吧,婆媳关系变迁在这一代婆婆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其背后是现代性和市场力量作用下的农村家庭现代化转型,婆媳关系变迁也可以让我们从家庭的一个小切面管窥社会转型和时代巨变,京郊地区农村家庭现代化和世俗化程度比中西部地区高很多,并凸显在各个方面。
以养老为例,目前已经出现了从家庭养老向市场养老转变的趋势,很多60来岁的老人都讲到要“瞻前顾后”,既要为子代家庭操劳,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也要为自己将来养老做准。
京郊地区城乡格局是一城一乡形态而不是中西部地区的半城半乡形态,子代的正规就业与老人养老是难以兼容的,很多老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将来去敬老院,本地相对均衡的代际关系也使得市场养老在经济投入上问题不大,一方面老人有一定的积蓄,也有较高的福利保障水平,另一方面子代也能够在经济上适当反哺。
不过,老人内心是拒斥的,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我对我儿子说将来不指望你了,我上敬老院.....谁也不愿意去敬老院,我说的是气话,孩子离得太远,等你们(孩子)来了我就没气了”。
想想看,社会转型时期的这一代老人是非常特殊的一代人,为了完成与城镇化和现代性相匹配的人生任务,他们必须为子代的婚姻和城镇化操劳,一切服务于子代家庭的发展,家庭的发展正义取代了伦理正义,会出现程度不一的“恩往下流”,在代际关系失衡、资源紧张的家庭会形成对老人的剥削和排斥从而产生“老年人危机”,在中国社会大转型的背景下这样的画面略显悲壮同时又能看到农民家庭在市场化大潮下的活力和能动性。
他们可能是最后一批为父母养老送终的人,也是最后一批为子女操心的人,同时也是第一批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的人。
记录他们,就是记录这个时代;理解他们,就是理解这个时代!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原标题为:家庭“宫心计”。)